京城的11月，西风乍起，黄叶纷飞，是北国的干冷萧瑟。

聊以慰藉的是路边的小吃摊，从烤白薯到糖炒栗子，从冻柿子到冰糖葫芦……像冬日里的温暖使者，为过往的路人送去些许的暖意。其中，最吸引我这个打工人的，还是煎饼果子。

清晨，总能在小区门口看到一个热气氤氲的煎饼摊，七八个食客挨挨挤挤地站着，共同期待着那份属于早晨的温暖与满足。面糊在饼铛上迅速变色，鸡蛋渐次凝固，蘸着酱汁的刷子在饼面飞舞，薄脆精准地裂为两半……每一个动作都熟练而富有节奏感，仿佛在演奏着一首清晨的交响曲，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也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尖风如刀，直刺骨髓，我刚来北京不久。街角的老远，就能看到拥挤的人群围着一辆三轮车，车座后的平板上搭了一个木头和玻璃的罩子，外面红漆大字写着：天津煎饼果子，标榜这是地道的天津货。不明所以的我好奇地凑了过去，架子下包罗万象，完全是一个迷你厨房，平板正中间坐着一口炉子，炉子上架一面饼铛，四围整齐地码放着盆盆罐罐，灰绿色的豆面糊，棕色的甜面酱和绛色的辣酱。如此狭小的空间居然还有二层，摆着炸好的薄饼（后来我才知道它们名叫“薄脆”），金灿灿的。方寸之间，有条不紊。

摊主手脚麻利，一手拿起个小铁皮罐，罐周遭满是油泥，一头塞满浸过油的布头，那布头面目模糊，不忍细观，像鲁迅笔下麻木的中国人。铁皮罐在饼铛上轻蹭几下，象征性地刷了油。再用木勺舀了面糊均匀地泼在饼铛上，小巧灵活的木刮板轻轻把面糊推开、摊匀。推面糊的同时，另一只手伸进鸡蛋桶，摸出一个，利落地磕破，蛋液顺滑地落入刚好成型的饼中，这时木刮板迅速地把蛋黄挤破摊匀。

接下来，是最考验摊主手艺的时刻——翻饼。一个飞薄的铲刀试图把饼面和饼铛分离，上下左右各铲一下，找到一个着力点，轻轻一挑，薄薄的饼面便完全脱离饼铛，180度低空翻转，平稳地落在饼铛的另一面。围观的食客们心里也同时松了口气。

排在第一的那位食客提着“少加酱”或“多来葱花”的要求，指点江山的气势，嘴里喷着白气，摊主一一应答，旋即，小刷子已在酱罐里蜻蜓点水似的浸一下，飞快抹匀了刚翻转过来的饼面。随着饼面翻转，芝麻、葱花和香菜从天而降，星星点点地布满整个饼面。一块薄脆放在中间，面饼先从上下两面翻过来，左右两边也圈了过来，薄脆被蛋饼完全包裹起来，呈长方型。小铲刀从中间咔嚓一声把煎饼一分为二，往小塑料袋儿里一放，齐活。全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刚出炉的煎饼，香味与热气齐飞，葱花共面酱一色，袋子瞬间被撑成了球状。赶紧把袋子解开，热气“呼”地一下扑到脸上，酱香、葱香、蛋香争先恐后地往鼻孔里钻。看着手中那半凝固的蛋白和蛋黄给整个煎饼的外部镀上了诱人的金黄，葱花和香菜依然翠绿。

咬下一口，豆面在蛋液的包裹下粗细兼容，弹牙可口；酱汁的咸度恰到好处；夹在中间的薄脆果然又薄又脆，一口咬下去，先是感受到柔韧和香脆的完美融合，紧接着味蕾就分辨出由酱汁和葱花迸发出来的咸和鲜。一口煎饼竟完美地兼顾到视觉、嗅觉、味觉、触觉。那一刻，所有的寒冷和饥饿都烟消云散。

煎饼果子里不止是美味，更藏着人生百味。

有一年，我发现骑车上班的路边突然多了一辆煎饼车。摊主开口竟然是京腔。在北京的煎饼摊里，摊主几乎都是外地进京讨生活的。毕竟，煎饼摊是个辛苦活儿，但凡有其他出路，本地人轻易不会干这个行当。眼前的摊主是个干瘦的大叔，五十上下年级，花白头发，看到我来，一脸堆笑，殷勤地问着要加几个鸡蛋什么调料。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始舀面糊、摊煎饼。

不难看出，尽管他十分专注，手法还是过于生疏。面饼在空中翻滚得拖泥带水，翻过来时已经有两处破损。他勉强把薄脆裹住后，不好意思地解释：“刚开始做没几天，还不太熟练。要是不赶时间就再给我做一个。”我接过那个饼皮有些破损的煎饼果子，坚持要吃掉这个“不完整”的作品。大叔不住地用手擦着围裙，满眼都是感激。

第二次再去他的煎饼摊儿时，他老远就认出了我。趁着他做煎饼我们拉起了家常。他姓周，打小儿就在宣南的胡同里长大。上世纪70年代初随知青插队到了云南腾冲，眼看回城无望，就和当地人结婚生子。他和老伴儿都是工人，在当地生活还算凑合。因为儿子的学业问题，他们举家迁回了北京。比起别的知青，他们回来的太晚了。学历和年纪都让他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身体又不太好，做不了力气活儿。经熟人介绍，他接手了这辆煎饼车。虽然生意好坏难料，但总算能补贴家用。

儿子上高中了，学习还不错，老周两口子盼着能考上个好大学。一家人挤在父母的老房子里。据说快要拆迁了，家里哥哥姐姐多，他作为老小刚从外地回来，处境最难。但弟弟妹妹都理解他，让他跟爸妈住。他也十分感激。可拆迁后的回迁房还能不能再这么住下去，就不知道了。“走一步说一步吧。”他叹了口气说道。

煎饼还没吃完，一个人一辈子的起承转合已经听完。没有英雄壮举，更没有生离死别。煎饼虽小，却包裹着百态人生的真实与感慨。煎饼果子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着不同的意义。有人看到的是美味与满足；有人看到的是生活的艰辛与不易；还有人看到的是岁月的流逝与人生的变迁。